掠过狭长的苏黎世湖。掠过连绵的草坪和草坪上的奶牛、围栏、尖顶教堂。掠过陡然闯入视线的垂直于蓝天的黄石山体。列车越来越逼近阿尔卑斯山。
忽闻通道上有响动声,抬眼看时,走来一人,黄皮肤,细长眼,披着长发,黑外衣扎进黑牛仔裤,胸前缀一红色小饰物,一望而知是奔着先锋艺术家的形象所作的外观设计。走过我身旁,他看我一眼,我还以一笑,谁也不认识谁。
这时,坐我前面一排的陈顺妍教授他乡遇故知般唤出一声:“过来坐,杨炼!”
好熟悉的名字。记得当年曾风云一时的“五诗人”中,除了北岛、舒婷、顾城、江河之外,还有一位就叫杨炼。他的诗,意象奇诡,原始气息浓厚,对当时尚处于青春期心态的我来说,极有冲击力,莫非此杨炼就是彼杨炼?他何时行吟到了瑞士?
我不免好奇,便再次起身,走到陈先生所在的那排座位。没等我开口,陈先生就指指那个新来者,笑说:“快来认识认识名人,这位就是诗人杨炼。”杨炼向我耸耸肩,并示意坐下再聊。我们遂相对而坐。此时,火车似已进山,车厢内的寒气,越发重了。
我紧了紧不合“地”宜的春秋装,听这位行踪不定、诗思飘忽的“自在者”说。他的语调散淡、平缓,但顿挫分明,有一种历经漂泊岁月打造磨砺之后的质地。他说他现在主要在英国发展,这次是受苏黎世大学汉学系冯铁教授邀请,前来为“尼采与东亚”研讨会助兴。他说他将在会议期间举办的“诗歌朗诵会”上,朗诵经他锻打过的汉译尼采诗,并奉上一些他近期写的汉语新诗。他说在这个全球商业化的时代,写诗本就是不合时宜的行为,更何况是在西方世界做一名汉语诗人。
由于受阿道尔诺、马尔库塞等我所偏爱的法兰克福学派大师们的影响,我始终关注着商业伦理对人类审美生存的侵蚀,但直到此刻,当我如此贴近地面对一位诗人,才真切地感受到这种侵蚀对人心的刺痛。
当晚11时左右,我们抵达日内瓦大学开设在阿尔卑斯山间的旅店。大厅右边设有活动室。古雅轩敞的活动室内,简简单单摆一乒乓桌。桌边壁炉上方,搁着一排乒乓球拍。我正暗叹此处打球环境的近乎奢侈,杨炼信步逛了进来。
他左右张望一番后,显得很兴奋,便向我提议“玩上一把”。我欣然答应。遂各自选出称意的球拍,对打开来,满屋是清脆的回声。
杨炼笑说,我们这一场比拼,等于提前拉开了此次国际会议的序幕。
翌日下午,便是在当地一家大宾馆的厅堂内举行的杨炼和瑞士诗人纽曼(Neumann)的诗歌朗诵会。
抬头望去,一座巨大的山体扑入眼中。山间的滑雪道历历可见,但转眼即隐没于飘然而至的云雾中。在阿尔卑斯山间漫步,常会有这样的体验:环顾四周,山峦寥落,风过处,从弥漫的烟岚中蓦然现出一高拔云天的山峰,上覆白雪蓝天,让人顿起天国之思。
不曾想,朗诵会所在的大厅,如此地逼近一座山峰,以至站在大厅窗前准备献诗的杨炼,宛如靠在山石上的雪山飞狐,一身黑衣,格外醒目。
在冯铁教授作了开场白之后,杨炼手执高脚酒杯(但愿里面装的是香槟,或矿泉水,而不是该死的苏打水!),披散着长发,走上前台。首先从他口中吐出的,竟是成串的英语。虽然说的不外是礼数中应有的客套话,还是引得在场“老外”(应是“老内”了)颊上生笑。
英语致词毕,杨炼抿一口杯中物,随后放下酒杯,捧起诗稿,开始用中文诵诗。
从第一句诗开始,我便陷入了杨炼精心策划的意象轰炸之中:种种怵目惊心的意象纷至沓来,以致根本无暇捕捉意义,安顿感受。每当现场译员用德文重复杨炼的诗句之时,我才得以乘隙回思与回味,但依然了无所得。
这让我想起在海淀游戏房玩一种打枪游戏,从屏幕深处绵绵不绝地奔涌出各种怪物,你挥枪狂扫,仍感应接不暇,以致战况未明,便GAMEOVER了。
不过,在杨炼朗诵的诗中,有两句在我记忆中刻痕极深。一句是:“一千个孕妇在天空分娩”,转述我友赵强的评价,就是奇诡得近乎“血腥”。另一句是:“如果说/吐第一口痰是永恒/那么/再吐一口/便是纪念。”按我的欣赏口味,这句诗属于怪诞而颇有意趣的一类。
杨炼退身后,瑞士诗人纽曼登场献诗。他是坐而诵诗,姿态异于杨炼。当他吟咏之际,众“老外”频频会心而笑。我听不懂他的德语,场上又未安排汉译,便把头侧向身边的一位汉学家,请他比较一下杨炼和纽曼的诗艺。这位汉学家在人大进修过八年,一口地道的京片子。他低声叹道,YANG怎么这样浮华!你听纽曼的诗,简简单单,但内涵丰富,所以总能引起大家共鸣。
我不知道杨炼听到这位汉学家的评价,会有怎样的感受。我只是有些奇怪,杨炼在和我聊天时所显示出的历经岁月磨砺后的散淡心性,怎么就没有化入他的审美境界?